第10章 曹家

月照流霜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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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宫里过年的时候,即使是最低等的奴婢也吃的很丰盛,鸡鸭鱼肉样样有。因为宴席多,自然没动过几筷子的剩菜剩饭也多。

    如画总是不经意间想起来在宫外的日子。

    那个时候,李老太监牵着她的小手在大街上看人舞狮子玩杂耍,到处是嬉闹声。

    玩够了,就从头吃到尾。

    薄的能看到馅料的馄饨;透心凉的蒜汁凉粉;酸辣的砂锅白菜粉条汤;热腾腾的肉包子,什么狗不理的、灌汤的、龙眼的;雪白滚圆的米酒圆子,有桂花馅的、芝麻陷的、枣泥陷的;面条有拉的、扯的、刀削的,卤汁更是让人眼花缭乱。

    还有香甜的糖炒栗子、蜜汁糯米团,咸香的水煮花生、豆腐元子,嘎嘣脆的五味蚕豆、冻柿子,黏嘴的芝麻糖……

    满大街的好吃的,从东到西、从南到北,几十几百个小吃摊散发着无法言喻的美味,至今回味起来都禁不住咽口水。

    不知道有多少次,在梦里,自己拍着吃的饱饱的小肚子正跟着李老太监往家里走呢。

    而皇宫里的年,却少有年味,充满繁文缛节的排场。

    初二晚上,姚宫正在宫正司设宴犒劳属下联络感情,六局的女官除了当值的,尽数全到。蔡姑姑来了,绿萼也伺候着钟尚食一起来了。

    宴席正酣,如画带了绿萼溜到了她的房中说悄悄话。

    说来,这是绿萼头一次进如画在宫正司的住处,三床被褥子挤在一张炕上,怎么看怎么碍眼,不禁叹气道,“宫正司名头儿虽响,可你来这儿竟是处处比不得以前舒服了!”

    刚开始的不适早就熬成了习惯,如画不以为意地安慰她,“就是住的挤了点,不过吃用方面还和以前一样的。”

    绿萼心里明镜儿似得,如画一开始的日子可是称不上个“好”字的,她都打听了。最近也是托了她干爹的福气儿才好起来的吧。这样一想,原来替好姐妹难过的心尖尖有一股儿酸气儿冒出来,斜了眼睛似真非假地嗔道,“如今那些小太监可是个顶个的追在李公公屁股后面叫“爷爷”,李公公如今走路都带了风。有李公公在,谁还敢不长眼地难为你?我看也这屋子也到了该换的时候了!”

    她这股子酸味如画倒是听出来了,自小一起长大的姐妹,谁还不知道谁啊!绿萼惯常心里面冒冒酸水,说几句掐尖儿的话,但要说真的下黑手,那活儿她是做不了的。就是有贼心她也没那贼胆。

    不过她这话却正好戳到了如画的心事上面,难道爹真的是一朝得志尾巴都翘到天上去了不成?

    想到那只金簪子,忧虑之心更重了。

    从小到大,李福全没少从宫外面给她带零嘴儿,也有银的、鎏金的小首饰,可却没有送给她过这样贵重的足金簪子,都赶得上前世那时候自己初被封选侍的时候尚服局送来的份例了。这可和他向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处处不冒尖不惹眼的处事作风相悖。难道,爹真的是得意忘形起来了?

    要知道,在宫里面春风得意马蹄疾,一不留神儿马有失蹄,可是要命的。

    不说如画心如何急如焚地抽空堵了大忙人李福全,得了李福全的安抚“放心,爹心中有数,那簪子你只管戴上就是!”,该有的显摆还是要有的。他的手伸不进去宫正司,不代表他还跟以前一样,如画可不是随便什么阿猫阿狗就能挠上一爪子的。李福全如今尝到了飘在云端的滋味,说不兴奋激动啥的,那肯定是假话。可这个度他也拿捏得仔细着呢。

    翊坤宫,寝殿东侧的小佛堂,皇后徐氏一身石青色家常衣服,发髻仅用一支青玉凤尾簪子松松地挽在脑后,接过了贴身服侍的黄嬷嬷燃好的香敬上,随后虔诚地在蒲团上拜了三拜。

    就这也不见她起身,而是跪拜着默捻手中一百零八颗的黄龙玉念珠手串。

    知道主子要跪上半炷香才会起身,黄嬷嬷轻手轻脚地去了东侧偏厅候着。尽管极力克制着,黄嬷嬷还是不由己地擦了下眼角溢出来的泪珠。作为朝夕相伴的奶娘,这一路走来,她知道,别看凤冠霞帔母仪天下,可主子心里苦啊!

    主子性子刚强,当年挺着大肚子硬撑着拜祖、祭天、主持内外命妇朝拜,结果累的三皇子在正月里早产。三皇子好不容易养到了六岁头上,竟然出了天花。哎,这三皇子要是还活着,今个儿可都整十六岁了。

    三皇子刚去的头两年,还好些,皇上每逢这个日子都回来陪陪皇后,怀念佳儿。可如今别说是生辰了,就是三皇子的忌日只怕皇上都忘了。

    母子连心,只是苦了她的主子,纵然收养了四皇子在膝下,虽说视如己出,但总是不及三皇子正儿八经的正室嫡出!

    哎,主子就是太倔强,太在乎规矩礼仪,把皇后的威仪看的太重了。殊不知,天子也是男人,男人都一个样,不喜欢女人端着,都喜欢撒娇扮柔弱的狐媚子。这正室人前人后一味的端庄、大度、贤惠,久而久之,男人的怜香惜玉之心都被那些娇滴滴的鲜花嫩柳分走了,就连打压不安分的妾室庶子,也越发的投鼠忌器了。

    老话啊说得好,会哭的孩子有奶吃。

    初七的朝会,北疆将士一封联名的血书被密使奉至御前,血泪泣诉以曹麒为首的一众将领上下勾结,拉帮结派,秘密练兵,残酷体罚士兵致残致死不计其数,纵马扰民,勒索甚至打劫过往商队,更贪污军需粮饷四年来约有五十万两之数额。

    今上当庭震怒,百官震惊。

    想当初曹贵妃不过是不入流的从四品武官的嫡女,初被选入东宫也不过是得了个最末等的侍妾而已。可人家肚子争气,被睡了一次就怀上了不说,景武帝这边刚即位,那边人家肚子就瓜熟蒂落生下了景武元年的头一个皇子。

    人家曹贵妃不仅顺风顺水地生下了二皇子,还平平安安地养大了,这福气,可不是谁都有的!

    不信你看,冯德妃所出的大皇子占了长子的名头又能怎样,还不是早早地腾出来了位子?皇后娘娘所出的三皇子占了嫡出的名分又有什么用,提心吊胆地养到了六岁不还是没保住?就更不用提后宫那些流掉龙胎的妃嫔了,那福气顶了天了也不过就是让龙种在肚子里多呆上几天而已。

    可让人急眼的可不止是这些。

    别看出身武官之家,可曹贵妃花容月貌身娇肉软,不然怎么能入了天子的眼。她那两个同胞兄长倒是个个虎背熊腰、精于骑射,不负将门虎子的名头。

    景武九年我朝在北狄吃了大亏,勋贵将领泰半马革裹尸还。扶棺回师之日,站在皇城高处远远看去,太半个崇仁坊都笼罩在一片白幡之中。冯德妃的胞兄,安庆侯府的世子爷冯辕,也是那一仗没的。

    一时朝中武将告急,皇上只得收拢兵权,大力提拔名不经传的寒门武将与北狄开战,曹家就在这样的契机之下青云直上。

    曹家子弟在北疆战功累累,连带后宫里从三品的曹婕妤一路历经正三品贵嫔、从二品淑媛、二品荣妃、从一品荣康夫人之位飞速晋位至正一品贤妃。

    贵、淑、贤、德,就连曾为太子侧妃的冯德妃都排在了她的后面。

    及至景武十三年,北疆将士力斩北狄五万精锐及继承汗王之位呼声最高的六王子于祁连山阴。北狄元气大伤且朝中又陷入王子们空前残酷的储位之争自顾不暇,数十年之内再无力进犯我北疆之境。

    北疆之师大胜还朝,百姓夹道欢呼,御驾率金吾卫与羽林卫出城十里相迎,犒赏三军。

    一时加官进爵、封妻荫子不亦说乎,普天同庆。

    封赏中让人最为瞩目的是襄国公和曹家。

    可襄国公府不过是重振门厅,重新跻身京中一流勋贵世家而已。

    而曹氏之父封长平侯,世袭三代,赐三千顷良田,金银珠宝不计其数。曹氏在北疆以身殉国的二哥遗下的幼子也以十岁之龄得袭从三品燕山卫指挥佥事。曹氏之长兄曹麒,右路军统帅,更是被封为一品镇北大将军,右柱国,力压北伐之左路军统帅襄国公,从薄老将军手中接掌北疆十五万之师。纵然襄国公也当庭奏闻旧伤复发,疼痛难支,太医建言要去西郊的温泉庄子长期休养,朝廷内外仍然是一片不平之声。论功劳,曹麒与襄国公战功不相上下,甚至弱于襄国公。论出身,败落的三流世家也比不入流的寒门武将高贵啊。

    但是景武帝一概不理,似是与劝谏的人赌气般的,流水的赏赐大张旗鼓地送进贵妃的麟趾宫不说,曹贤妃更是被擢升为四妃之首,半后的孔雀羽仪仗,距离后位仅仅半步之遥。

    这种对曹家的大肆封赏令群臣侧目,除了寒门庶族自觉欢欣鼓舞外,自然引来一片劝谏之声。

    这劝谏声中不乏以徐阁老为首的文臣的担忧,后宫曹贤妃已有一子,圣上此举要置皇后与何地?

    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梦里面都嫉恨的牙痒痒,曹家的发迹与崛起,无论在前朝还是后宫,那都可谓是一枝独秀富贵天成,如有神助,半点不由人啊!

    只是月满则亏,水满则溢,曹家要是一路都走的那么顺畅,大概连老天都要看不过眼了?

    这不,曹家的麻烦来了。

    “如今北疆安定,镇北将军秘密练兵且折损人数之众,兵部是闻所未闻,从未得到镇北将军的报备。”兵部尚书急忙出列撇清关系,最少也是个监管不力的渎职罪,这回兵部麻烦大了。

    “启禀皇上,依老臣之见,镇北将军曹麒深受皇恩,却不知恩图报,私底下大肆残酷秘练兵员且贪污饷银数目重大,反叛之心端倪已露,当早下决断!”徐阁老的得意门生都察院都御史唐怀礼出列,言辞狠辣,怪不得人道读书人毒起来,与武人也不逞多让。

    瞧这,是要把曹家往抄家灭门的道上推啊!也是,这徐阁老可是国丈!后宫里面徐皇后被曹贵妃的锋芒紧逼,后位岌岌可危且多次告急,徐派这份怨气只怕只有如此才当平复一二。

    “启禀皇上,只怕此事已是*不离十。可曹麒多年来一味提拔收拢出身寒门的将领,且驻守北疆多年,早已盘根错节、根深蒂固。曹麒积威久之盛之,只怕北疆愚民早已只知镇北将军而不知圣上了!万一此事处理的稍有差池,就会引起北疆动荡,若北狄趁火打劫偷袭,只怕北疆危矣!”礼部尚书躬身出列,字字诛心。

    这可是皇上跟前得用之人,做事何尝不是处处顺着皇上的心思行事?荀骞志用词毒辣,难不成早就得到了什么风声不成?下面一众看菜下碟子的官员寻思着该如何站队才能谁都不得罪。

    “皇上,曹麒练兵蓄财,必为二皇子谋位也,志在关键时候拿天下苍生安危逼迫皇上册立储君!”寿昌伯出列,把火直接烧到二皇子身上,弯儿都不带拐的。对作为硕果仅存的勋贵世家而言,这些年早被那杆子寒门武夫骑在脖子上拉屎拉尿,勋贵子弟的尊严尽数扫地。等了这么多年,终于可以一雪前耻,何不添把柴禾?毕竟众人拾柴火焰高嘛。

    再说,按亲戚关系,他是五皇子的嫡亲姨丈。如果能趁机扳倒二皇子,那五皇子上位的可能性不也大大增加了不是?

    …...

    一时之间,对于曹家,朝堂尽是一派慷慨的讨伐之词,前几日还嚣张不可一世的曹党多数三缄其口,自觉风雨欲来前途堪忧,只有那少数还敢扯着嗓子进言几句什么“皇上圣明,镇北将军忠心日月可鉴!”……

    只是这声音掺杂淹没在一派激昂陈词之中,太过微弱,只怕皇上根本听不见啊。

    消息传世后宫,曹贵妃跪求面圣未果且被禁足在麟趾宫,敕令无旨任何人不得擅入。二皇子那边,皇上派了金吾卫伺候着去帝陵巡视,归期未定。

    这倒是让有些急性子,想尽早尽尽姐妹之情的一些嫔妃大失所望,这多好的机会啊?不知道向来嚣张跋扈的贵妃娘娘是不是焦虑的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急的团团转。

    可曹氏毕竟还有二皇子傍身,曹家也还没到,有那稳重的妃嫔,眼下只是在自己心腹跟前幸灾乐祸过过嘴瘾。急什么呢,只要这回曹氏倒了,以后尽可以去当面啐她。

    这会儿外面的人心思怎样浮动,曹贵妃可顾不上去揣测。

    担心什么,什么就成真,曹贵妃散着头发坐在临窗的大炕上,脑子里一片空白,怎么会这样呢!不该是这样的,她的儿子眼看就要被册立储君了,皇上亲口说过信任大哥的。一切很快就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恢复原样的。

    就是这样的,对,就是这样的!

    曹家送进宫的大丫鬟兰香看着曹贵妃魂不守舍的样子,偷偷地抹了下眼泪,如今她的心里面也是惶惶不可终日。自己在宫中,爹娘和弟妹在长平侯府里面伺候着,曹家要是真倒了,自己一家子都是在劫难逃。

    哎呀,呸呸呸,怎么尽说晦气话。

    突然有些冷,兰香打了个寒颤,扭头看向炭炉。

    快熄灭了都不知道加碳,红霞那个贱蹄子是成心要冻坏主子不成?

    被兰香狠狠掐了一把的红霞揉着胳膊小声哭丧道,“兰香姐姐,不是我偷懒,实在是这送来的炭都是湿的,一屋子烟呛死人了!”

    “湿的?怎么可能?”兰芝大惊,对了,这送碳的,可是惜薪司!

    李福全那个狗东西这是在报复咱家主子呢。要搁在往常,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

    红霞同仇敌忾的声讨道,“就是惜薪司那帮裤裆里没玩意儿的腌臜货色,都明目张胆地欺负上门儿了!”

    兰芝气的怒骂道,“这主子还是贵妃呢?那起子人眼皮子浅的就敢如此不知死活?”这要是主子真倒了,她们这帮子贴身伺候的哪里还有活路?余下的担忧,只能继续埋藏在心底。

    如画去的时候,李福全正在边唱边喝,下酒的花生米都去了大半盘子了。

    李福全这是高兴坏了,为的什么,如画心里明镜儿似得。

    她还知道,很快曹家是哭都哭不出来了。那时候,爹估计乐的晚上都睡不着觉了。

    眼下,自己要不要也陪着干爹喝上口小酒乐呵乐呵?

    皇帝的女人,活着就要不停地争斗。可仇恨的人太多了,即使重新活一回心也真是够累的。现在想来,成王败寇,愿赌服输,前世是自己技不如人。

    如画早就想好了,皇后也罢,将来的玉婕妤也罢,就连背后做局下套的人也不重要的。重活一世,心心念念去报复与寻仇是傻子的做法,只有活得好才是聪明的抉择。再者,她这样的小人物可没那样大的能耐扳倒皇后、打垮玉婕妤,甚至是寻找蛛丝马迹找出幕后黑手。要真有那本事,前世也不会成为阶下囚了。

    总之,这一世她不会轻易出手,羽毛自是要万分珍惜的,秃尾巴麻雀是蹦跶不了多久的。

    不过,如果落架的凤凰变成了鸡,她也很愿意毫发无损地去拔上几根鸡毛解解气的。

    尤其是对于曹贵妃,这个前世自己父女悲惨命运的始作俑者、最大推手。

    如画终是满脸含蓄笑意地与李福全碰了一小杯。

    不过,李福全乐的是老天开眼曹家要倒霉了。

    而知道曹家最终结局的如画确是在提前庆祝,更是庆幸此时的自己不是前世那个因为曹贵妃而走上不归路的怡常在。

    父女两个的高兴劲儿虽然不在同一件事儿上,可却是难得的温馨时刻,一扫前几日的晦气劲。